学人说丨如何识别男性对女性的情感操控（gaslight）？
▲来源：www.pexels.com
撰文：王楠
责编：黄雅兰
1996年，琼瑶将自己的两本著作《一帘幽梦》和《浪花》合写成的剧本，拍摄了四十七集电视剧《一帘幽梦》，这部剧不仅体量远超前作，而且几乎综合了所有“最琼瑶”的剧情矛盾：严厉的母亲和不成器的女儿、出轨父亲引发的中年夫妻drama、姐妹因共同中意一人而反目、灰姑娘和历尽沧海的长腿叔叔的终极玛丽苏……
这也是为何这部剧成为了极适合就“精神控制”这一主题进行文本细读的案例：剧中有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想控制的可怜虫，即现在最容易被盘点的琼瑶剧最惨女主角——汪绿萍。
▲来源：萧蔷和秦岚饰演过不同版本的绿萍
先简单地介绍下剧情：高考数次不第、一心只做文艺梦的妹妹汪紫菱，爱上了从小就优秀美丽、一心扑在舞蹈上的姐姐汪绿萍的男朋友楚濂；一直被女友绿萍排在舞蹈后面的楚濂，在紫菱也出现了温文尔雅的追求者费云帆后，突然意识到那个从小跟在他和绿萍背后的丑小鸭已经出落成漂亮且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扭头就去勾搭了紫菱，并要跟绿萍摊牌。结果去摊牌的路上他们出了车祸，绿萍失去了一条腿，楚濂心怀愧疚向她求婚，紫菱承受不了，答应了费云帆的求婚一心只想远走高飞。（但结局自然要大和解大团圆哦～）
▲来源：《一帘幽梦》主要人物关系图
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擅长描写精神控制的琼瑶，如何用“爱”精美地包装控制，又是如何用“清醒玩家”在没有被作者的金手指硬生生摁弯腰向真爱臣服之前，稳准狠地揭露精神控制的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一帘幽梦》造就了一个极神奇的现象，那就是几乎所有的主要男性角色都可被按照现在流行的标准被定义为“渣男”。
渣男一号：同时被优秀美丽的姐妹俩爱慕着的“完美男人”楚濂
楚濂的渣男帽子被盖死，有一段代表性言论。绿萍成为“清醒玩家”后的言语攻击力max，一张利口可以把楚濂活生生怼死，以至于楚濂在一次醉酒后对绿萍大吼出自己的真心话：“天知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样的人！”
然后他也发表了一大段经典“甩锅”言论：
“我们彼此之间根本没有爱过。”“紫菱从来没有从你的手里面把我夺走，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拥有我。相反的，是你把我从紫菱的手里面夺过来，你才是我和紫菱之间的第三者！你明白么？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这些话在我的心里面已经埋藏了很久很久了，如果不是今天你把我逼到这种地步，我是不会说的，我宁愿背负‘变心’‘脚踏两只船’的骂名，也不愿意说的。但是你这么自私，这么刻薄，我就没有必要保密了。”“我真的很后悔，为了把你的‘误会’变成‘真实’，我和紫菱两个付出了多惨痛的代价。我们牺牲了一段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却只换来你的仇恨！”
绿萍在一头懵的状况下心态彻底崩了：“你竟然把我们十年的感情，归咎为一个误会。”她开始更加歇斯底里，更称职地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加害者”，把每个来规劝她的人骂得狗血淋头。这一过程像极了美国社会学家斯威特（Paige Sweet）对“煤气灯”情感操纵法的描述。
而每一个义正辞严来规劝她的人，打的旗号都是“为了她好”“因为爱她”，似乎都未意识到自己在逼迫她将别人对她公然的“欺骗”当作自己一厢情愿的“误会”。但无意识从来都不是强制的理由，它只是让强制成为可能，且无意识的控制者习惯将责任归咎于受害者，而这种强制会让她被粉碎的人生更加失去尊严和立基的意义。
说完绿萍被丈夫疯狂甩锅的故事，接下来看看想甩锅给她的渣男二号——亲爹汪展鹏。
渣男二号：我背叛了你妈，但离婚还是复婚我却可以首鼠两端的“完美父亲”汪展鹏
“绿萍手撕亲爹”的视频在B站上深受欢迎，这段故事发生在绿萍知道了出轨的父亲汪展鹏要和母亲离婚之后，这是继亲妹背叛自己后的又一重打击，她心疼被折磨到几乎歇斯底里的母亲，因此特地去嘲讽父亲：“你解答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为何我那血浓于水、最最亲爱的妹妹，居然会背叛我？’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背叛’是会遗传的！”
汪展鹏听到后作出一副晴天霹雳的表情来喊道：“你……你这句话真的让我心碎！”
绿萍却仍旧镇定地说：“真话总是让人难以接受。”
汪展鹏更加激动起来，说出了家庭关系中控制者们典型的句式：“你怎么敢说这是真话！？你怎么敢说！经过这一阵子，你还在怨恨，你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领悟！如果你说的真心话是真的，那么，我和紫菱算是白爱你了！”
这时的绿萍还是清醒的，因为她还承担着“制造剧情矛盾”的工具任务，所以她拒绝“以爱为名”的威胁，“尖刻”地挑开她与试图用“爱”来控制她的家人之间那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怎么？好像我还错怪了你们似的！你们真的是专门颠倒是非，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坦白说好了，你们一个是畏罪潜逃的胆小鬼，一个是薄情寡义的负心汉！被你们两个‘爱’的人，一个一个都会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你以为，我还稀罕你们的爱吗？！我告诉你！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汪展鹏整个大崩溃，用控制者们最惯常使用的命令式语气吼出原本百试不爽的控制金句，“你停止！你必须要停止扭曲自己！你不要再说你不稀罕我们的爱！如果你再继续糟蹋下去，你弄得有一天，我们都无法再爱你的时候，那就不会再有任何人会爱你了！”
汪展鹏与楚濂、紫菱以及费云帆全都对绿萍真正的苦恼视而不见，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甚至还加以谴责，把责任都推到她自己身上来。在这一点上，华语影视初代魅力“大叔”费云帆先生的精神控制段数要更高，他对绿萍说的经典台词大家应该都熟悉：“你失去的不过是一条腿，但紫菱失去的是爱情啊！”
渣男三号：历尽千帆只无欲无求钟情于一人的“完美情人”费云帆
汪绿萍经历了各种打击以及自己歇斯底里发泄却几乎找不到任何人给她情感上的支持和鼓励，而所有人都站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不珍惜那由楚濂和紫菱“牺牲自我”而奉献给她的婚姻之后，万念俱灰割腕自杀。之后，绿萍被接回娘家休养，一天，费云帆突然硬闯进绿萍的房间，不管绿萍的拒绝和逐客令，硬是“教育”了她一通。
▲刘德凯和方中信先后扮演了不同版本的费云帆
开头，他提到绿萍当初遗书中的一句话，“如果在车祸时死去，我就可以带着那个‘误会’走向永恒。”这句话本是绿萍表达对那段占据了自己最美好青春岁月的十年爱情被盖章为“误会”的彻心之痛，以及自己为这个“误会”失掉舞蹈家视若生命的一条腿、身心皆受到毁灭性打击后的挽歌。这却被费云帆拿来做自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开场白，他说，那句话“真的震撼了我！”
接着，费云帆说出了他自己的第一个歪理：“这证明了在你割腕之前，你终于醒悟了一件事：‘你和楚濂只是一场误会。’”（他公然把楚濂和紫菱对绿萍的“欺骗”置换成了绿萍自己的“误会”，将整个悲剧的最大“受害者”直接栽赃成了真正的“加害者”。）
在这个立论基础上，费云帆进一步要求绿萍这个“真正的加害者”，“在重生之后，停止对紫菱的痛恨”，因为他心爱的紫菱在两年多以来一直在对着绿萍演“独角戏”，看得他心里都“很不忍了”。
这时的绿萍已经在情节需要的安排下火力降低，但还是有明确的反讽：“那是她自己爱演戏，我如果停止恨她，岂不是让她失去演戏的机会！”费云帆根本不接这个茬儿，继续自己的洗脑事业，上升到人格层面以“心灵导师”的姿态对绿萍进行更猛烈的攻击：“你始终都是呈放射状地从里面往外看，你从来不反过来看看自己。”
然后，他装模作样举高自己的手掌对绿萍说：“好，现在让我拿一面镜子给你，你想想看，如果在你出车祸之前，你不是那么唯我独尊、处处以自我为中心的话，你可能早已经看出来紫菱和楚濂之间的爱情。”（Excuse me？）“你们三个人之间的‘误会’，早已经是过眼云烟了（谁决定的？明明绿萍还处在这所谓的“误会”所对她造成的身心重创中），如果你不是那么自我中心，那这场戏也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这一段时，B站上的弹幕都被气疯了，咻咻飞过去的弹幕都表示：“绿萍，你怎么不赏他一个大耳刮子！”）
但费云帆的“心灵导师”却还没演过瘾，他仍在慢条斯理甚至带着点看不懂事的孩子的“包容”微笑继续着：“如果在车祸之后，你能够勇敢坚强，达观一点，不要用眼泪、用自暴自弃、用寻死寻活地去整垮所有爱你的人，那么楚濂和紫菱也不至于去舍己救你啊~那你看看你当时，完全像个溺水的人，而楚濂就像是那棵大木头，你非攀着他不可！那你要让他们怎么办？”（这正是费云帆“高段”的地方，绿萍不是第一次听这种指责，但没有一个人敢像费云帆这样，明确地把她遭遇的整个悲剧都甩锅给她，他甚至开始乱编故事，栽赃当初是绿萍非要“攀着”楚濂）。
他还用“假设法”加强自己的这个论点，把锅甩得更彻底：“事实上，那时候你还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是你自己把它局限成只有一条！如果你当初选择了别的路，那今天你的角色也不同了嘛！”（等等！当初不是楚濂跪地求婚而绿萍拒绝被人“怜悯”的婚姻吗？绿萍最后可是被楚濂的那段感天动地的真爱宣言所感动才答应他的求婚的耶！）
写到这里，我已经身心俱疲，但是费云帆先生仍还在继续：“好，那我们再说说婚后好了，如果你能够振作起来，残而不废，让自己好好地去建筑你自己的梦，让楚濂渐渐地由怜而生爱，你的幸福还是指日可待的耶！”（绿萍刚出院回家可是很想振作起来，好好做楚濂的妻子，以回报他们对她的不离不弃的；但是，她的黑化和歇斯底里都是从渐渐发现自己那赌咒发誓从小爱她十年的丈夫，竟然和自己最疼爱的妹妹有一腿开始的啊！关键是所有人都还指责她胡思乱想，拼命用他们的标准框限她自己应有的情绪和情感反应啊！）
最后他直接扣帽子给受害者：“你绕了一个大圈子，你的梦还是碎了一地。唉，这真的不是别人造成的，是你自己的个性使然。你永远像一个任性、不成熟的小女孩，就像别人拿一件呕心沥血的无价之宝给你，你不但不觉得难能可贵，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当你拥有之后，你又不知道好好地去珍惜它。一旦打碎了，你又不痛悔自己的粗心大意，你反而去怨恨别人为什么给你这么一件脆弱易碎的东西！”（费云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洋洋得意得仿佛自己是那个唯一的手握智珠的全知者，竟然堂而皇之地把整个悲剧里的所有错误都推给了为此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受害者。）
这一篇洋洋洒洒、层层递进、修辞花样百出的宣告，简直是精神控制者通过话语对受控者进行控制的最佳体现：控制者根据自己的主观臆想来支配被控制者。他的熟练度让人不禁揣测，他早已习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却一点都意识不到这些行为的破坏性。因为压制者在虚构事实时，总认为他们说的就是事情的真相，将自己的幻觉无限夸大为对他人的偏见。
最后，我们用台湾心理咨商师周慕姿的畅销书《情绪勒索》做结尾，这本书中为我们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在被情绪勒索（心理控制），列出了三个tips：
当你感觉到自己的价值观被贬低时；（代表金句：“我这都是为你好！”，这其实是在贬低你的价值观和标准，只有情绪勒索者的标准才是对的。）
引发你的罪恶感；（代表金句：“你这样是不是兄弟啊？！”“你这样就是不孝！”）
安全感被剥夺（代表金句：“这样子我们就分手！”“你这样以后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再这样下去就没人爱你了！”）
那么，我们又应如何应对呢？
停：停止对话、转移情绪（注意力）、离开现场（要学会做界限，提醒自己：这是他的情绪，不是你的）
看：察觉自己的情绪，了解发生什么事
应：拟定因应策略，练习并应用（要注意回应的时候，先从说对方的感受开始，然后再说自己的情绪）
参考文献
周慕姿（2018）。《情绪勒索》。南京：译林出版社。
王楠
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讲师
台湾政治大学博士
制版编辑：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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